頂點小說 > 當她戀愛時 >第十九章
    對父親的到來,唐迦南保持了沉默。

    實際上,在整個事件當中,他才從頭到尾都莫名其妙的一個,奈何箇中詳情不足爲外人道,再則,誰又能想到酒店會發生謀殺案呢?

    不過,更加沒有想到的是,父親居然會來紐約?

    一向對什麼事都無動於衷的父親,竟然也會關心自己的生死?完全出乎意料,唐迦南除了一種殘忍的快意之外,還有些羞恥感,因爲自己居然有些感動。他爲自己的感動感到難爲情,堅守多年的情感長堤突然有了一個缺口,潮水傾涌而出,令他猝不及防。被封印經年的愛恨怨悔,已經醞釀發酵得變味、走樣,失去了本來面目。

    他的感覺五味雜陳,心頭涌動着許多無法言說的東西。臉上雖毫無表情,但溫柔的痛楚和殘酷的快意一起在他的心裏翻江倒海。整個行程裏,他不是在裝睡,就是在裝酷,始終緘默不語。他覺得自己像是走過了一條極其漫長的旅途,萬分疲憊地抵達終點,卻忘記了行走的初衷。

    如果你要問,他和父親之間究竟有什麼深仇大恨,答案是沒有。

    相反,他幼年的時候,是極仰慕、極尊敬父親的,倘若一定要尋找一個轉折點的話,那就是在母親去世的前幾天,他偶然在外面看見父親的車子,副駕駛座位上坐着一個女人。他追着車子喊爸爸,但爸爸沒聽到,開車走了。那件事也不知道爲什麼會令他那麼傷心,連夜裏做夢都夢到爸爸不要他了。當然後來他知道,那個女人跟父親並無特殊關係,卻在當時結結實實地傷心了好一陣子,甚至把母親的病故也歸結於父親的花心。

    母親去世時,他年僅六歲,一個漂亮的孤獨的小男孩。母親活着的時候身患疾病,比他更需要照顧,父親則永遠是公事第一,與助理相處的時間比家人還久。漸漸地,他長成一個乖戾頑劣的少年,常常依靠犯錯或惡作劇來博得關注,給工作繁忙的父親增添許多麻煩,而調皮叛逆的孩子往往令家長更加不喜。於是他學會了自我寬慰,凡事裝得滿不在乎,久而久之居然真的養成了一副吊兒郎當、玩世不恭的輕浮模樣。

    總而言之,他和父親的問題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的學生時代,在選擇專業和學校的問題上,以及幾件重要的家事上,使他越發認識到父親的專制和冷血——父親曾將姑姑軟禁,並逼迫她移民海外,只因她的作風影響了唐家的聲譽,而他自己卻四處留情,搞出三個私生子,這實在大大顛覆了父親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成年後的唐迦南,用全新的眼光,對這個曾經完美的父親形象予以重估,終因摻雜了太多太複雜的情感而失之客觀公允,不知不覺走到了對立面。

    十年過去了,他處理親情的手段絲毫未見長進,依舊是少年時的那一招,放浪不羈的私生活,窮兇極惡的奢侈揮霍,甚至於任性草率地宣佈訂婚。可惜,這些全都影響不到唐湛,他永遠是一副舒緩從容,極爲淡定,萬事盡在掌握的模樣。

    唐迦南最痛恨的,就是他的這種淡定。

    現在,唐湛終於不淡定了,聽到他失蹤的消息,第一時間飛來紐約,他總算如願以償,可他爲什麼會感覺到無限酸楚?

    他看向艙外那片蔚藍明淨的天空,重重疊疊的潔白流雲,慢慢變成絲絲嫋嫋的煙雲被拋在身後,往事自他的腦海風馳電掣一般飛掠而過。二十年,只如一瞬間。

    他似有所悟,忍不住輕輕側過頭,斜瞥了父親一眼。

    唐湛低垂着頭,微微下垂的嘴角,給人一種悲哀的意味。

    此刻他的心裏,確實縈繞着一股淡淡的悲哀。

    他已經五十歲了,一個人所能經歷的絕大部分東西,他差不多都已經歷了。昔日的雄心豪情已漸漸熄了,他走過漫長時光,終於找到了生命裏最重要的東西,不是金錢,不是權勢地位,而是曾經被他忽略多年的家人和親情。他很願意爲過去錯失的時光彌補,奈何兒子卻不領情。

    他記不清是哪本書上曾經說過:兒子是時間對男人許下的諾言,每個父親準保會發覺,他所珍視的一切在某一天會被認做是愚不可及的東西,而這世上他最愛的那個人總也不能理解他的心思。

    他的兒子們似乎總也不能理解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對他們的愛。他亦不過是像天下所有的父親那樣,想幫助兒子做正確的選擇,使他們在未來儘可能地少走彎路。他走過幾十年的漫長歲月,終於摸索出來的一點兒成果,經商之道、成功法則,精準敏銳的判斷力……所有這些,他想傳授給子女——或許選擇的方式略有不妥,但他的愛心絲毫不減。然而他被認爲太專制了,甚至是老了,過氣了。

    他覺得很悲哀。

    然而,他的驕傲不允許他流露出這種悲哀,因爲他是唐湛。

    唐迦南不懂得怎樣做一個好兒子,實際上,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做一個好父親。在孩子們最需要他的年月裏,他忙於事業,錯過了教育他們的寶貴時間,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孩子們已經長大成人,不再聽他的了。

    十餘年來,他們首次平心靜氣地坐在一起長達十個小時,卻只是做了簡單交談。

    超長時間的飛行,和擔憂焦慮,使唐湛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現在知道兒子沒事,放鬆下來,便沉沉地睡着了。他的眉毛漆黑濃重,鼻樑挺括,嘴巴緊緊閉着,彷彿隨時準備發號施令。他醒時永遠是一副精神奕奕、精明幹練的樣子,熟睡後似乎也不肯放鬆自己。然而時光不可逆,他終究還是老了。

    這是唐迦南成年以來,第一次凝視父親的睡容。他從來不知道父親是這樣的,心裏涌起一種奇異的感覺。靜默了好長一會兒,纔將毛毯輕輕蓋在父親身上。

    飛機落地之後,唐迦南首先隨父親回唐家老宅,把自己在紐約的情況從頭到尾詳詳細細地彙報了一遍,接着把唐老太太的碎碎念聽了一遍又一遍,然後還要接受兄妹的責備。兩個小時後,他終於坐不住了。

    “奶奶,我得回去了。”

    “今晚就住這裏吧,天都快亮了。”

    “不行,我必須回去。”他說着已經站起身來。

    唐老太太這才發現,他連外套都沒有脫下來,不由得皺眉,“你這臭小子,我爲你擔心得睡不着覺,喫不下飯,你纔回來一會兒就要走。”

    唐迦南感覺很爲難,“奶奶,還有個人也很擔心我耶!”

    這句話把銘瑄和皓雲都說得笑起來。

    “那你就快回去吧!”一直沉默不語的唐湛說話了,“今晚,我住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