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臨高啓明 >第三百八十三節 京師(一百四十)
    崇禎十一年甫一開春就讓京師百姓體會到了天時的反常。眼見着冬去春來,曆書已經翻到三月下旬,連日怒號的西北風卻並未如往年那樣卷着黃沙灰土鋪天蓋地而來,反倒吹來無數雪花夾着冷雨冷冰冰地砸到行人頭上。那些無錢置辦轎子也騎不起騾馬的可憐人凍得瑟瑟發抖,沿着滿是積雪泥濘的街道上一步深一步淺地踉蹌而行,飢寒交迫之下,有人走着走着便絆倒在雪水陷成的泥潭裏,掙扎不起,沒一會兒便不再動彈了。

    反常的春寒意外地紅火了各處茶肆的生意。在這個飛雪的三月時節只消去柴市口和燒煤行打聽一下日益高漲的價錢,大部分人便會果斷地選擇窩進茶肆裏孵上一整天。靠近湯水爐竈的桌椅早早就擠滿了人,不過即便是在遠離竈頭的角落,屋中蒸騰擴散的水汽也會使人錯生出一種溫暖感。況且除了暖意,這氤氳開的白色霧氣甚至給人帶來一種奇特的錯覺,好像它足以遮蔽廠衛番子的耳目,能讓自己隱身其間,於是談天的聲響不免愈來愈大。話題總是從天時悖謬,今晨巡街的鋪兵又擡走了多少具路倒開始,接着變成對米價、柴煤價格的抱怨。在一片慨嘆聲裏,話題漸漸轉移到東虜入寇、流賊作亂、髡賊割據之類危險的領域,議論也免不了愈發放肆。直到茶客們爲了剿賊、御虜和剿髡何者最當緊要;哪一位朝臣督撫最該被綁送西市;乃至大明朝的氣運日後將會如何之類危險話題而大吵大嚷地爭論起來,店家纔會出面調解勸服,提醒他們留意牆壁上“莫談國是”的招貼。

    靠近朝陽門的這家茶肆,店主人總是關照茶博士在雨雪天氣緊閉窗戶,抵禦寒氣的同時也把茶客們的狂悖談議隔絕在屋內,然而窗縫裏總不免透過些冷風,所以靠窗的桌子總是少人問津。倒是有位自稱是國子監學生的年輕人獨鍾情於這位置,早上茶肆剛開門,他就坐到此處要了一碗元寶茶几個燒餅,啜飲幾口,打開隨身攜帶的竹編書篋,取出紙筆、墨盒、一本薄頁冊子,藉着明瓦窗板透進來的光線,把冊子翻閱幾頁便開始埋頭抄寫。

    雖說是茶肆,屋子裏頭卻沒茶香可言,冬日裏門窗緊閉,空氣甚是污濁,只有一股難以名狀的混合氣味,加上茶客們的聒噪,要在這一方天地裏安心讀書寫作實乃屬難事。然而這年輕人卻是靜心凝神,運筆如飛。

    茶客們最近談論最多的並非國家大事,而是近來的一樁“奇案”。自然,這奇案就是冷掌櫃綁票案子。案子雖然早就結了,由此引起的德隆擠兌也平息下去多日,但是其中有太多語甚不詳的地方,足以勾引起茶客們的無窮好奇心。

    原本這樣的一樁大案,順天府衙門裏必然有詳細的消息,偏偏常來茶館的幾個順天府衙役卻說不出什麼新鮮的東西,到目前爲止,大夥只知道是兩件事:老西兒背後使了壞,和連盛是首功。

    漸漸地店裏茶客多了起來,在茶博士的招呼與茶客們的談天和嘆氣聲中,有位中年人挑開門簾走進屋內,抖了抖落在細絨褡護上的雪花,再摘下青氈大帽,露出灰白稀疏的髮髻,手中也提了只書篋。茶客們對這京城常見的破落文士熟視無睹,茶博士也沒顧得上招呼,中年文士便慢慢地晃盪到窗前桌旁,只見那年輕的貢生還在埋頭抄書,元寶茶裏青橄欖被挑出來擱在了碗蓋上。他咪着眼睛瞥了瞥,就自顧自坐下來:“敢問這位相公,抄的可是《京報》?”

    “正是。”年輕人擡起頭,官話中夾着濃重的閩音,“鄉梓遠僻,父老欲聞帝闕玉音,苦其難至,這《京報》倒是消息詳實,然則價值甚昂,借報來抄也是無法之法,讓老先生見笑了。”

    所謂《京報》,正是澳洲人的文化時尚對明帝國遙遠而又遲鈍的神經觸動的結果。澳洲人割據嶺南以來,儘管皇帝親自頒旨禁絕“髡書淫畫”,一應澳洲新聞紙也在禁止之例。而且還不斷重申“章奏御覽,不許報房擅行抄傳”,以免給髡人奸細遞送消息,“違者治罪”。卻不想京城抄報行的富裕鋪戶們卻從澳洲人的報刊裏看出商機,合股辦起報房,買通各省督撫駐京的提塘官抄錄邸報,用木活字排印成冊,甚至還配上簡易的雕版新聞畫,每旬出一期。儘管單冊30文京錢的售價並不便宜,京師的官僚士子依然是趨之若鶩,即便不識字的百姓,也以請人讀報爲樂事。

    幾名耳尖的茶客聽見《京報》二字,就湊過來請求讀報,年輕人並未推辭,然而他一口閩音對京城百姓的耳朵實在是種折磨。於是坐在桌對面的中年文士剛喫完一碗茶湯,便被衆茶客央求着繼續讀下去。他一口地道的京片子抑揚頓挫,卻顯得有些中氣不足,聽報的茶客逐漸小聲議論起來:

    “報上爲何不提邊事?”

    “月初宣大鎮那邊,插(察哈爾)奴叩關請求開市。盧老相公認定若非東虜,便系髡賊所冒,堅決不允,聽聞還與兵部楊閣老大吵了一架,怎生沒了後文?”

    “你等都忒不曉事!”一名戴着平方巾的老者發出尖銳的聲調:“朝廷不但禁了髡賊的新聞紙,更不許報房私抄奏疏披紅,言及邊事軍務,爲的是甚麼?你等且想想看,若教髡賊知曉東虜入塞直如來京城郊遊一般,他便去與那虜酋洪太歃血結盟,我朝又該當如何?皇上果然聖明啊!”

    店裏衆人鬨堂大笑,也有人搖頭嘆氣,“盧老相公大約是糊塗了,東虜也就罷了,髡人若要求開市,直從海上來了便是,哪裏犯得着繞路塞外,叩關宣大?”

    “張老丈,你講得甚麼混話,”有個漢子把茶碗拍在桌上,大喝起來:“你是替東虜講話,還是替髡賊講話?你沒聽到上旬讀的報紙?流賊李自成潰敗,八大王張賊已被天兵陣斬,即將傳首天下,這都是盧老爺當年的功勳,你算甚麼東西,安敢在此毀謗盧大老爺!”

    平方巾老者咳咳兩聲,笑道:“王老五休要發狂。你一口一個盧老爺,可曉得另一位六科的盧老爺盧北科?”

    “說的可是生啖髡肉盧北科?”一名飲茶的書辦應聲道,引起衆茶客轟然一陣笑聲。京師百姓都知道那位廣東出身的吏科給事中盧兆龍(字本潛,號北科),平生最惡髡人與澳門葡夷,每每上疏指斥兵部尚書張鳳翼不思討髡便大放狠話:“通粵民心鬨然,思食鳳翼之肉”,沒想反爲兵部右侍郎楊嗣昌所譏:“粵地既有民心若此,想必髡賊肉皆盡矣。”盧兆龍怒極狂亂,不免在御前失儀,從此便落下這麼個渾號。

    “話說前年永州、郴州諸地礦徒作亂,這位盧老爺向聖上自請前往招安,打算效戚南塘之成法練礦徒爲兵以備伐髡。聖上準允,降旨教他巡撫偏沅,只可惜無人肯爲其用命,到任幾個月就慘死亂軍之中,頭顱都讓礦賊斬了下來。老朽確實不算甚麼東西,可王老五你若真是個東西,何不當初報效到盧北科麾下,卻不勝過在茶肆裏同餘等老朽磨嘴皮子?”

    被喚作王老五的漢子麪皮漲到發紫,然則憋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聽說那羣礦匪讓天兵洗剿得無地容身,大半殺散,小半最後去投了髡賊,真是賊人之間臭味相投。不過可見髡賊倒也有些手段。”

    “髡人豈止是有些手段,就說上諭所謂禁髡罷市,又有哪一條真落得到實處,打得着髡人痛腳?”接話的書辦挑着碗蓋上的茶葉,擺出副故弄玄虛的架勢:“你們可曉得,近年來尚膳監爲大內採辦的南國鮮果,實則全是犯禁條的澳洲罐頭。宮中用不盡的就拿出來發賣,一小罐糖水荔枝價當八九兩銀子,抵得上我等一年的工食薪水,還供不應求,此中暴利全讓髡人夥同中官們瓜分了去。這情形外邊不知,然而宮中誰人不知曉?除了……聖天子心繫天下,想來理會不得這等些些小事。”

    茶館裏的議論愈發熱烈,店主幾次出面出言勸阻也不起作用。眼見着已然無人聽報,又讀得累了,中年文士將報冊遞還給年輕人,又從懷中摸出只錫質的小酒壺,倒出些酒水在茶湯碗中一飲而盡,感慨了聲:“美哉!”便呼喚茶博士來過結算茶湯錢。酒水散發出的奇特的甜香味引起了年輕貢生的注意,他努力回憶起這種曾經熟悉的氣味,耳邊卻響起了中年文士與茶博士的爭吵聲。

    “……怎說是我等貪心?您老人家讀得了報紙,難道還不知曉眼下的市面?自打朝廷有令禁賣髡貨,京城地面上百物騰貴。這茶湯裏莫說還用了別的果點,就算用到的紅糖白糖,每斤也漲了三五分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