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臨高啓明 >第三百四十七節 京師(一百零四)
    他忽然一個激靈:徐光啓在天津屯田,引入了不少泰西農法和機械,成效卓著。這所謂的“泰西”,搞不好其中也有髡賊的玩意在內。

    自己若是貿然雲孫元化通髡如何如何,豈不是連帶着把徐光啓也給得罪了!

    徐光啓多年爲官,人脈深厚,而且作爲泰西洋教在華的信徒的首腦,身邊有一批奉教的縉紳,得罪了他,自己這官就做不牢靠了。

    就算孫元化與髡賊有染,也不過是些澳洲海商想要多個逐利賺錢的門路罷了。登萊土地貧瘠,素以窮困著稱比不上瓊州水土豐茂。若沒有陸上多年經營,一時成不了大患。就算有朝一日,髡賊入犯登州,首當其衝問罪的也是他孫元化,與己無干。想到這裏楊嗣昌回奏道:

    “孫元化自登州之變後,平定東江,牽制韃虜,屢見奇勳。其忠貞勤勉日月可鑑。若髡賊真與其有涉,想來不過是其治下多有商賈販售髡貨罷了。登萊地處沿海,必有海貿商賈前來。商人重利,販售髡賊所造物件,乃至軍械,皆不足爲奇。陛下,如今天下,何處不售髡貨,何人不用髡貨?臣以爲髡貨既有可爲大明所用之處,則對髡貨可暫不必加以禁絕。”

    崇禎聽罷,點了點頭。對於孫元化,參奏他的人不在少數,他也所懷疑。便指示登萊鎮守太監和錦衣衛調查。結果雖不全如楊嗣昌所言。但回奏並無髡賊在登萊地面活動的跡象。但是奏稟孫元化登州軍有從海商購買自稱來自南洋的鳥銃火炮,犀利無比,似從髡賊處所獲。不過隨後崇禎向兵部過問此事,發現那種據稱來自南洋的鳥銃,包括關寧軍在內,多支軍鎮的鎮標,撫標精銳都有裝備。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楊嗣昌的這番話正中了崇禎的胃口。眼下情形,他並不想失去這一能臣。登萊和江東局勢的逆轉極大的牽制了韃子的活動,而孫元化等人因登州之亂戴罪的緣故,向朝廷索要糧餉的口氣也軟了許多。上疏許他招募流民,開墾屯堡,以糧代餉。再加之從太倉直運登州旅順的糧食,孫元化現在每年能節省朝廷差不多十萬兩的開銷。這種善於減費增效又方便領導甩鍋的大臣,自然是崇禎眼裏的香餑餑。至於髡賊真在登萊鬧出個好歹,再查辦了他也不遲。

    “朕聞聽髡賊亦是華夏一脈,宋嗣絕滅之後流亡海外。如今雖竊據兩廣,若能不爲亂,百姓少受戰亂之苦,亦是朕之赤子。”

    皇帝這句話多少有些突兀,但是楊嗣昌早就聽溫體仁暗示過,皇上並不以爲髡賊是腹心之患,隱隱約約有招安他們的意思。“先安內後攘外”之策看來正投了皇帝的心意。

    “是,皇上仁厚。髡賊即是華夏苗裔,只要皇上給他們機會,總能幡然悔悟,痛改前非。”

    君臣二人前後對談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楊嗣昌才退下,崇禎舒展了下身體,走出乾清宮。自登基以來,大明上下八方走火,四出生煙。這位只有二十六歲的年輕天子,神態步履卻如中年人一般憔悴。這一次他感到了無比的清朗。自數月前名震天下的闖王高迎祥被押解進京處死,孫元化日前又奏報了鎮江堡大捷,今楊嗣昌又爲他獻策平賊。他彷彿看到了大明中興就在眼前。於是對王承恩吩咐道:

    “去後苑(即今御花園)。”

    他已經許久沒有到過後苑。京師不比江南,多少還有些常綠的樹木,天寒地凍的,御花園裏一片蕭瑟肅殺,以園林而言並無可賞之處。且內苑逼仄,皇帝遊幸多去西苑、萬歲山等處。

    內監們接到旨意一陣忙亂,到皇帝駕臨後苑的時候,園子裏已經預備齊整。皇帝平日來後苑起居宴坐的玉芳軒(今位育齋)內升了火。擺設了從海淀送來的暖洞鮮花。

    皇帝來到這個無可賞之處的後苑並非一時興起,而是爲了召見一位要緊的人物。

    此人並非什麼達官顯宦,亦非腹心重臣,但是皇帝前不久看了他的上書,頗受觸動,故而今日專門來召他入見。

    因爲他的身份頗爲特殊,所以並不在皇帝日常召見臣僚的乾清宮等處,而是選擇在內苑。

    坐下不多久,便有人來報告,東廠提督曹化淳來了。

    “奴婢見過皇爺。”

    崇禎默不作聲的點了點頭,問道:“聽聞前些日子,德隆錢莊出了些事情。如今是怎麼個情形?”

    曹化淳早就得了王德化的消息:皇上在派錦衣衛祕查德隆的事情。

    德隆冷凝雲被綁票這件事的始末,他大概已經打聽清楚。但是話卻不能說得太明白,防着皇帝疑他是有備而來。

    “回稟皇爺,確有此事。據聞是些京郊的盜匪,結夥綁了冷掌櫃的,勒索十萬兩銀子。順天府查緝之後,年前已將冷掌櫃解救回來。”他頓了頓,又添了幾句,“因爲冷掌櫃被綁,德隆一度不穩,百姓們都去擠兌。如今他回來了,市面也就平息了。”

    “這家德隆,是專門與兩廣匯兌的錢莊麼?”

    “是,正是這家。”曹化淳道,心中愈發加了小心。

    “聽聞他與兩廣匯兌,有所謂電匯,兩日便可到賬。不知可有此事?”

    “奴婢未在德隆辦過莊票,在廣東也無親朋,故而不知此說是否確實。不過德隆辦理匯兌,口碑確有‘速’‘祕’‘捷’著稱,至於說兩日即到大約是市井傳聞,多有誇大之處。”

    “朕也以爲此。”皇帝點頭道,他原本就覺得這說法甚爲荒誕,如今錦衣衛和東廠的回稟大致相同,也打消了德隆有“妖法”的顧慮。他又問道:

    “朕聽聞這德隆有中官入股,可有此事?”

    曹化淳早就在等他問這句話了,此事王德化已經和他打過招呼。他當即道:“此等錢莊多在京師拜有門圖,倚其爲靠山門檻。每家皆然,不止德隆如此。想來許是這冷掌櫃拜在了某位中官的門下……”

    崇禎已經接到吳孟明的報告,說得和曹化淳大致相同。不過吳孟明的還明確說了冷凝雲是拜在鐘鼓司楊公公的門下。

    曹化淳的稟告讓他覺得十分滿意。兩相對照之下,不論是吳孟明還是曹化淳都不敢欺瞞他。

    曹化淳退了出去,半途中他看到內監正引着吳孟明等幾個人過來。他並不開口,只是衝着對方微微點頭。表示自己這回承了他的情。

    吳孟明來到玉芳軒,皇帝道:“上回讓你查問的事情,怎麼樣了?”

    “啓稟皇爺,小臣已遣人祕查過,這周樂之與錢太沖並無干連。”

    “現在人呢?”

    “年前已從崇效寺退房走了,說有事要先回南去,過了年再來,房子給他留着。”吳孟明道,“大約年後二三月份,自然要回京師來。”

    “何以見得?”

    “他在本地小有名氣,病家甚多。回去之後哪有京師裏這般的好營生。”

    “這倒是。”崇禎忽然笑了,“朕聞出京的官,入京的和尚。想必除了和尚,道士醫相之流亦是如此。”

    “是,畢竟京師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地。”

    “錢太沖呢?”

    “小臣已將他帶到。”

    “宣他進來。”

    不過須臾功夫,錢太沖便被帶進了玉芳軒。他被人帶來的時候多少有些懵懂。這幾個月來他一直住在福建會館裏,四下活動爲鄭森辦事。

    自從鄭芝龍被髡賊所害,雖然在他的神機妙算之下,鄭森奪回了安平,收攏了一批他父親留下的將士和船隻,但是漳州灣裏,原本鄭氏家族實力派們割據一隅,並不把這個少年人當一回事。

    內亂未平,外患又至。髡賊入踞臺南,建“高雄城”之後,艦隊常年在福建沿海遊弋。原本利潤豐厚的對日貿易、南洋貿易,漸次都被髡賊奪去。這使得各派之間爲了爭奪有限的資源爭鬥愈發劇烈。

    鄭芝龍留下的不僅有龐大的船隊,還有大量的土地和商業網絡。這些不動產的歸屬爭奪,已經成爲漳州灣裏一場“看不見的戰爭”。各方雖然沒有明面上開打,但是私下裏的小打小鬧一直沒有斷絕過。

    鄭森作爲幼子,自然在這場爭奪戰中吃了虧。雖有錢太沖居中調度,外有統太郎效力,又得到了福建巡撫的支持,但迄今爲止也只是名義上的“鄭氏家主”,無法號令羣雄,甚至連鄭家的核心“中左所”也不在他的治下。

    如今他能保有的,不過是安平一城和鄰近的幾千畝土地。只有這些,別說報仇,就是號令鄭家都做不到。

    錢太沖這幾年在安平殫精竭慮,把從書裏看來的各種套路都想了個遍也試了個遍,也沒找到到破局之策。

    福建巡撫鄒維璉離任之後,他更是失去了這個最大的官場靠山。這使得他們在漳州灣裏的形勢愈發艱難起來。

    安平雖說當初被髡賊羅掘一空,但是安平周圍有大片的良田,在海外貿易幾乎斷絕的狀態,這些能每年固定產出的土地就成了香餑餑,各方勢力虎視眈眈。